晨露点滴

再婚

二十多年前还在和先生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天在好朋友家认识了她从马赛多尼亚来访的母亲。她母亲给我做了一杯土耳其式咖啡,斗状长柄小锅,咖啡磨粉加水煮好了直接倒入半截指圆的精瘦小杯,几口喝完后杯底一层咖啡粉渣,看上去比加勒比海滩上的沙泥还细软。我喝完后,她妈妈把我的咖啡杯倒过来搁在底盘上,等了几分钟,把杯子翻过来端详杯底咖啡残渣的形状。研究了一会儿,她放下杯子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如果我跟我现在这个恋人结婚,将来还会另有一次婚姻。

等到先生向我求婚时,我告诉他,按咖啡算命,这门婚姻要是接受了注定不会白头到老,我还得接一次婚。他灵机一动说,那你我结两次婚不就行了。我开怀大笑把咖啡的预言抛在了脑后。

一转眼,扯大了仨孩子。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说不尽其中柴米油盐、甜酸辣苦。要不是眼前有三个活生生的少儿倩女,真不知道岁岁月月去了哪里。我受过委屈,他也没少挨折磨,但过了柳暗总有花明。我发过不少脾气,他也偶尔捏过拳头瞪过眼,但他气头上从不失礼,我气过了若无其事。多年来他还是那么风趣幽默,常常把我逗得嘎嘎大笑。

二十年婚周到了。先生订了两张去意大利威尼斯的机票,请我去“游人沼泽胜地”度假纪念。我欣然点头,带上了我结婚时穿的红色长旗袍。不是旅游旺季,威尼斯有味可品。古老的石街窄巷,弯弯的河流水道,深沉的教堂钟声,悄然的贡多拉船。最爱的是交臂抚背慢悠悠踏步小巷,烛光下双眼相对一口口细细品尝波罗洛葡萄酒和乌贼黑酱意面。

婚周那天,去逛了海鲜菜场,看了渔民刚送来的活蹦乱跳的大鱼小虾;坐了汽艇乘风破浪去穆拉诺小岛,观赏传统工匠手工制作玲琅百色的玻璃艺术;漫然走到运河边一个闹中取静的角落,坐在水边一面体会逗留脑里悠悠旋转的中餐香槟酒,一面欣赏午后阳光下百年建筑。到了黄昏,来到一座十六世纪曾是贸易大楼的古楼。四层精品商店纷纭环绕中央庭院,从中央庭院可以仰视每层楼一座座拱形门廊,抬起头一望无际眺望天花板;从上面各层走廊可以俯瞰中央庭院和庭院中间悠闲的酒吧,黑白条纹鲜亮的高雅沙发诱人坐享。我倆挑了酒吧一角最大那张沙发,要了两杯鸡尾酒,相倚而栖。

先生一手搂着我肩膀,一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蓝色天饿绒戒盒,双眼炯炯一脸庄严地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惊笑捂嘴,真的?第一次结婚是盲目,不知河水深浅跳进再说;二十年日子过下来,你了如指掌,是明知故犯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还是一往情深目不转睛地再问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看着他爆炸头下那双长生不老的蓝眼,“愿意!”打开戒盒,戴上婚戒,拉着他的手跑到屋顶,夕阳下金色的威尼斯豁然展开在我们眼前。远远近近一片橙色屋顶,弯弯曲曲一条古老运河,天长地久之间你我相依。

夕阳无限好,黄昏胜朝霞。风雨同舟漂,再婚赛初嫁。

晨露点滴

浪花

我哥说我每读一次书都要闹出一朵浪花。

第一次离家去上海外国语大学读书。和邻系一个宽肩倒三角的排球队员去四川北路逛马路,人家情意绵绵唱首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温柔地爱我吧》,我就陷入初恋蜜罐,从此天天粘在一起,醉于娇爱,把老师的忠告全都抛在脑后。上海的舞厅里伴着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倾听恋人的呼吸,踏着华尔兹天旋地转感觉他的稳如泰山。等到暑假回家,系主任的一封信已经先我一步到了父亲手中,告我与男同学来往过密,影响不良。幸亏有成绩单给爸爸过目,爸爸一句废话都没说,系主任也无可奈何。

第二次读书去墨西哥念经济硕士。邻班一个深眼白脸的同学请我去看电影,人家送上一朵红玫瑰,第二天到我家来弹琴献歌,我就堕入爱河,从此三天两日放学后手拉手去电影院,看完电影在马路边上吃玉米卷饼。星期天一起去集市喝羊肉汤,还一人半只大西瓜。放暑假背个背包一起踏遍尤卡坦半岛。他最能宠人,把我捏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任我肆意撒娇,宠得我越来越不讲理,逆生长成了个肆无忌惮的小公主。公主做上了瘾,念完书把出国前安排好的锦绣前程统统抛弃,世上只要他的宠爱。打电话叫哥哥转告爸爸我暂时不回国,得接着念博士,爸爸让哥哥转给我一句多保重。

第三次重返课堂是多年后去英国念商业管理。与其说读书,不如说找个借口体验欧洲。开学第一天,那个短发蓝眼穿着西部牛仔靴的高头大马趁课间挪了位挤到我座位旁边,刚作完自我介绍就迫不及待请我去喝啤酒。我看他胆大包天,给他吃了口冷羹。一直到两年后的毕业舞会上,他整个晚上围着我跳舞,我发现我无论向哪边转,面对的总是他。也许那天晚上星星月亮特别亮,点着了我心中一颗火星,火星迅速蔓延成一条火龙,把过去烧成灰烬。啥都不要了,就要和他在一起大火熊熊,否则活不下去。又去告诉哥哥要换个国家换种生活,跟着高头大马去加拿大。哥哥说你读书又读出一朵浪花,没救了,家里总之无条件爱你。妈妈心疼我放弃已经打得好好的基础,又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从头开始。知心的爸爸说你自己最明白,永远支持你。

有一天我在翻旧时相册,儿子看到浪花的照片,向我指出这三朵浪花都有一头卷发。我摸摸儿子的卷发说,你眼尖,看出我自己没觉察到的规律。

前一阵子我在浏览多伦多大学再接再厉课程,想报个写作班。闺蜜笑着提醒我哥哥多年前说的关于读书和浪花的因果关系。我吐吐舌头,扔了课程表,跟高头大马打网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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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

刚和老公开始同居时,我要用抽水马桶了把座圈放下,他要用了把座圈翻上,各顾各的,公平无怨。扪心自问,是我搬到他住处入居,应该说因为我的到来,他每次小便多了一道程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两三个月后,我家抽水马桶座圈永远是放下的,我再也不必自己动手放下座圈,到了就坐,完了就走。相反,老公每次小便多了两道程序。哪怕是半夜神志朦胧,他从来没忘记过小便后放下座圈。

有一天,好像是两三年后,发现老公坐着小便。动作非常自如,似乎天生就是这么安排的。我问,你釆用新姿势啦?他说,有时候坐下利索。显然,为了保证座圈永远为我到位并且简化他的程序,他改造了自己一生的习惯,弃立从坐。

有了儿子,儿子和我们拼用一个卫生间。发现儿子站着小便不把座圈翻上,但从来没看到座圈上有过任何尿迹。有一天看到儿子小便完了在细心擦洗座圈,明白了他这个有心人不是百分百中的时候一定做好续后工作,所以不留一丝痕迹。

老公定好基调放下座圈,两个男人在这基调范围里面各找窍门、各奏其乐。我觉得这是家里男人献给女人的一首情歌。

想起帕西·斯莱居那首名曲《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歌词说,“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无法去想别的事情……,他会放弃所有舒适,露宿雨中,只要她喜欢……”。

我想给这首歌加一段:“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他会放下马桶座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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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娅的恋爱故事

卓娅出生在黑龙江边。爸爸是俄罗斯混血儿,女儿继承了斯拉夫血统。浪漫执着,纯真无瑕。油润的长睫毛忖托着一双明亮的心灵窗,黑黑的大眼睛能说话,说得都是心里话。

卓娅上初三时,在俄文老师的课桌上看到高一同学的作文本,有一本字迹特别漂亮,她留意记下了封面上的名字 – 尼古拉。有一天在校园里,一位女同学悄悄告诉她,擦肩而过那个男生就是尼古拉。他穿着军用棉袄,领子油兮兮的。卓娅望着他宽宽的背影,默默许下一个心愿:她要一生为他洗衣做饭,天天在家门前为他递上公文包目送他的背影去上班。

卓娅那双大眼睛每天在校园里寻觅他的影子,可是有几次他偶然离她很近,她又手足无措,垂眼看自己脚尖。两年就这么发热做梦似的靠着想象过去了。尼古拉考去南京军院,卓娅发誓来年要千里迢迢追到江南。可惜该校第二年不招女生,于是她选了离他最近的上海外院。大学报到一个月后第一个国庆节便鼓足勇气跑到南京,憋了整整三年的话终于吐出了口,不料尼古拉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行。

接下去的四年大学,卓娅从没摆脱心里的伤感。我是在她刚被尼古拉拒绝那段时间里和她开始作朋友的,陪她和李清照一起借酒浇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卓娅大三时和尼古拉在南京雨花台又见过一次面,尼古拉给了她一个理由。军校分配要去边远地区,两人不可能凑在一起。已经哭了两年的卓娅又在雨花台上撒下一片泪花。

卓娅到大四才稍微有点笑容,涂起了口红。原来那个大辫子姑娘出落成一个俏丽倩女。媚媚的大黑眼,靓靓的小红嘴,穿着蝙蝠袖翩翩而来,眼神里那丝淡淡的忧愁反而给她添了一分魅力。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定居立业,该考虑婚事的时候室友给她介绍一个又帅又有仕途的对象,看上去人好心善,无可挑剔。朋友说小伙子请她明天在什么饭店见面,看样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那天晚上,有人轻轻敲门。卓娅开门,天上掉下个尼古拉站在她前面!风尘仆仆刚从火车站下车过来,还没放下行李,他劈头就问:“卓娅,你还要我吗?”卓娅愣了半天,不知是否在做梦,也不知想哭还是笑。不久我在国外收到卓娅的来信,说她结婚了,夜里常常在梦中笑醒,可是白天会哭,害怕突然失去眼前的幸福。我看惯了卓娅的泪眼,无法想象她从梦中笑醒是什么样,一定傻得可爱。

好多年后,我路过北京去卓娅家看她。她小鸟依人坐在尼古拉身边,尼古拉看她时一脸宠爱,她看尼古拉时一脸崇爱。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家里充满温馨和谐。我想起卓娅十五岁第一次见到尼古拉时许下的心愿,不由看了一下尼古拉的衣领,干净整洁一点不油。

从卓娅第一次见到尼古拉到今天快四十年了。我屏上问她,和尼古拉过得好吗?她笑笑说,你去拿酒,我去叫李清照:“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晨露点滴

夫妻相处

ARKive image GES037401 - Brazilian three-banded armadillo

有时候真想把老公一脚踢出家门。肚里有股火山一样的负能量,想通过臀部力量从脚尖爆发出去。于是把老公想像成一只巴西三带犰狳,看我穿好皮靴向它咄咄逼近,它赶快卷缩成一只球,让硬梆梆的盔甲裹住全身。然后我把自己想像成巴西足球明星贝雷,瞄准最佳角度,把心里所有怨气集中到脚尖,猛然发力,象闪电一样发射到犰狳球上。犰狳球飞过门槛,越过门前大树,射向蓝天,消失在白云之中。

痛快!等脑子里的眼睛看到了蓝天白云,怒气顿消,一边继续想象该走多远到哪家邻居的绿色草坪上把犰狳去找回来,一边默默感谢造世主赐予我们想象能力。这样的情景永远属于想象世界。老公看我出了神在傻笑,问我笑什么,我说我在白日做梦踢足球,你避远点,万一真的动了脚不小心踢着你会心疼。

有时候真想把老公搂进怀里融化。心里有团春天一样的温暖想穿过十指从手指尖里冒出来。于是趴在老公宽宽厚厚的肩上,抚弄他胸脯上的绒毛,戳戳他下巴上那口小井,慢慢舒展他脑门上的皱纹,手指缠着他的卷发悠悠转圈,附到他耳边咬咬他耳根,轻轻说几句悄悄话。让我的十指尽情周游,让心里的正能量缓缓流出指尖,注入老公的心里。老公是春天的竹子,浇一点水,就如雨后春笋拼命生长。

享尽刚劲,沉醉温柔,一边感觉体内热血流过每个手指脚趾,一边默默欣慰我们相爱如初。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老公抚摸着我的背脊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过日子,什么也不想,再说你像个吸血情鬼,把我脑子里的血都吸空了,没法想了。

这两种情景之间,是柴米油盐,养儿育女;业务指标,公司政治。我做早餐,你送孩子;我烧晚饭,你叠衣服。日复一日的琐碎和操劳。前景狂风暴雨是生活的起伏;后景水光潋滟是日常的点缀。水光潋滟的日子多,狂风暴雨的时辰少,所以还是一个安宁美好的避风港。

夫妻相处几十年乃人生最大考验。岁月会把本来就看不惯的那些东西越磨越大,万里长征还会走些弯路、添上一些新毛病。鸡毛蒜皮很容易大做文章拿个放大镜来扩大,太阳底下就成了导火线。好在有些感觉可以放到想象世界,一笑了之;有些感觉可以播于现实,种花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