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点滴

I Am Ready Now

大女儿上初中那年我晋升管理层,她忙于成型,我埋头工作。她初中的徘徊,高中的奋斗,大学的选择,我都没参与,只是在家吃晚饭时碎碎片片往我耳朵里飘入一点。一转眼她将去美国求学,我陡然感觉我将失去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生活。那年初夏公司大调整我失去工作,一家美国银行闻讯来请,职位诱人。我辗转反侧,最后决定充分利用遣散金在家过一段无业游民生活,只顾家,不问它事。

那年夏天,我天天给大女儿烧吃的。她吃素,我买了好几本素食烹调书,成了素食专家。她拿个叉子撮一口尝尝说好吃,那好味道渗到我心头。爱都注入调味料里,似乎她吃下去我的爱就到位了。八月底开车八小时送她去大学报到,她布置宿舍,墙上挂起一串照片,都是她中学好友,我来回找了几圈,只找到她父亲和她一张合影,根本没有她母亲的影子。分手那天在她宿舍楼下道别准备上路,我说再上楼到她房间用一下卫生间,她指指前面咖啡店,去那里上吧,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我一路泪湿襟衫。看来调味料没放够。

接下去两年里,我短信问候,发十个她回一个,说忙。她放假回家期间日程排得满满的,也没功夫交流。寒假里忙着找暑期工作、健身、会朋友;暑假里两份工作,像只蚂蚁进出不停。念完大二在欧洲找了暑期工作,家也不回了,从学校直飞伦敦。我在家待业两年,想做的事做了,该补的洞补了,就是心里对大女儿那块失落感还是空空一片没填上。

那天大女儿在和我先生视屏,说她这个星期去维也纳会她初中好友,下个星期去巴塞罗那与高中闺蜜相聚。我脑袋凑进屏幕说,我也真想飞过来看你。她说,真的?我说是啊,想死你了,天天在地图上追你。过了两天她发我一个短信,想来柏林会我么?想!我马上嬉皮笑脸说服先生别跟来,让我一人去促进母女感情。

我把柏林的吃住行用心研究一番,百般挑选租好一套公寓,闹中取静俯瞰市中心公园,且把城市轮廓尽收眼底。她到达之前我下载好公交app,买好她喜欢的各种水果。女儿最爱素食、甜品、咖啡、复古店、博物馆。我们每天走东逛西,一一拜访柏林最抢榜的素食餐厅、最酷的咖啡厅、最地道的甜品店、最热门的复古店、最闻名的博物馆。每到一个素食饭店,我还能头头是道告诉她店的历史、店主的背景、厨师的拿手菜、素食榜上排第几名。

女儿开了心里话匣子,一边慢慢品着美食,一边缓缓告诉我她的乐、她的悲、她的憧憬、她的担忧。有一天谈起和她妹妹的不和,她愤怒地告诉我,她恨妹妹老到她衣柜里顺手牵羊,但更恨父母不但不阻止妹妹,还批评她当姐姐肚量不大。我开口辩解,但当夜左思右想意识到自己不但多此一举,而且会闭上她的话匣子。第二天等她一醒来迫不及待告诉她,我想过了,父母都没有当过姐妹,显然对她理解不够,难为她了。之后她接着侃侃倾吐。从她的畅谈中我了解了她的知心朋友、她的心上人、她目前面临的一些重要决策和其中的是是非非。

临别那天,我把她送上出租车,不禁眼泪盈眶。她跳下出租,跑回来给我一个拥抱。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主动抱我。我去机场路上一路洒泪,但这回是幸福热泪。回家第二天早上醒来,打开手机第一眼看到她的短信。从此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她的信息。

我回到多伦多第二天便打了个电话接受了一份工作,“I am ready now.” 停业在家两年,想做的都做了,该补的都补了。我头上扎着女儿替我挑的发绳,心里觉得满满的充实。朋友问我为什么选这个公司,因为办公室离我小女儿将去上的大学很近,可以经常约她吃饭聊天,免得以后满世界追她补洞。

晨露点滴

马赛篝火晚会

EdinKenya

Masaiparty

几年前全家与几门亲戚一起去肯尼亚马塞马拉野营。有一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们在河边戏耍。河水很浅,有几块地方河床露了面,孩子们赤着脚拉着手在烂泥里蹦蹦跳跳。远处水深一点的地方,两只河马懒懒地赖在水里。向导站在孩子旁边拿着望远镜东张西望,一脸警觉。我问他在留意啥,他说这一带会有鳄鱼,得多长个心眼。

过了一会儿,向导说,厨工在崖上准备了点心,我们上坡吧。我们三三两两爬到坡顶,正逢太阳下山,西边天空一片火红,远处孤单的金合欢树像把张开的阳伞,伞后地平线上又大又圆的金色太阳像只刚出炉的铁盘,在慢慢下沉,空中云彩的颜色越来越深,火红很快变成了腥红,接着大片青紫红。太阳完全消失前似乎做了最后挣扎,执意在身后撒下一片绚丽,哪怕只是短暂的绚丽,在宁静的黑夜铺天盖地压下来之前光辉一番。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高亢的歌声,象一道闪电划破黄昏的寂静。我们转过身,只见一群马赛部落妇女,簇拥在一起,一边响亮地鸣着高调一边向我们走来。她们脖肩胸前带着一圈圈色彩斑斓的线织项链,比晚霞更鲜艳。接着,又一阵洪亮的歌声从另一边传来,呼应着妇女的歌声,似乎被女歌音召唤而来。我们侧过头,只见一群马赛部落男人,手提长杆,上身赤膊披挂着五彩珠绳,下身围着大红或天蓝或橙黄的布裙,一边激昂地对唱着高调,一边也向我们走来。向导向我们宣布,这是他们为我们准备的惊喜聚会。男男女女逐渐汇聚到我们跟前,热情地拉起我们的手,很快我们都入了群,跟着他们又唱又嚷,学他们滚着舌头让喉咙发出很高很长的颤音,与他们打成一片。

不知什么时候谁已备好一堆篝火,即刻红火熊熊,我们一个个排成一队伸出手臂前后接成长龙,绕成圈,围着篝火跳舞。接着,马赛男人一个个跑到女客人前,面对女人,随着歌声节奏在原地往空中跳,越跳越高,可以离地几尺。向导说,马赛人的风俗,小伙子喜欢哪个姑娘,以原地跳高的方式来表示好感,若有其他男子也喜欢同一个女人,那免不了要比一比谁跳得高。马赛人一个个都那么会跳,象弹簧一样,怎么跳也不松懈。火光印着他们赤黑光亮的肩肌,洁白无瑕的牙齿,壮实灵活、比例完美的长腿健臀。

随着黑幕的降临,远处群山慢慢消失,唯有我们的篝火晚会成了茫茫黑夜中一个亮点。

跳出汗了,嗓子唱哑了,我们在厨工已准备好的露天餐桌边坐下来吃饭。六岁的儿子跑到我身后给我梳理头发,两只温暖的小手象两把温柔的梳子,替我左右摆弄。他一边给我打理,一边轻轻在我耳边说:“我把妈妈打扮好了,所有马赛人都会到我妈妈面前来比跳高!”

晨露点滴

说起半边天

那天看到一张数据图,比较七十年代与现在各国妇女就业率。七十年代中国妇女有百分之八十参加工作,全球第一,并且遥遥领先。近五十年后,其它国家赶上来了,但还是没有一个达到百分之八十。中国不再第一是因为人家大幅度增加而中国大幅度下降。毛泽东真不简单,一句“妇女能顶半边天”,便创了世界记录。照哥们儿的话说,毛主席一挥手,妇女不光顶了半边天,还占了整片地,你去瞧瞧,几户人家不是女人强势,阴气嚣张。这地上的事儿,暂时搁一搁,我先说说天上的事儿。

记得我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曾经有过辞职理家的想法。我妈当时在加拿大帮我带孩子,给我吹了一句耳边风:“女儿啊,经济一定要能独立!我要不能独立现在哪会这么自由。”我的一个闺蜜说,你别忘了你做什么都是在给你两个女儿作榜样。我眨着眼想了想,从此再也没考虑弃职,后来阴差阳错成了家里的经济栋梁。

转眼大女儿上了大学,宛如脱缰之马,一往直前,独立得十个骑士都拉不回来,将来是事业职女肯定无疑。小女儿快到上大学的年龄了,一直弹弹唱唱,不忧将来。我问她,将来你经济咋独立呀,她笑笑说,唱歌实在不能糊口就嫁个能一手养家的呗。她话音未落,我骤然打断,“不行!经济独立能力不能没有!”女儿赶紧吐舌纠正:“我在开玩笑呢!我当然有二手计划的!”

瞧瞧,毛主席已培养了三代能顶半边天的女人,说他千古英明绝不夸张。

再说说哥们儿抱怨女人占了整片地。有朋友传发一个视屏,一个女人追打她男人,把他从足球场上撵下来,打得挥拳如雹,骂得血口喷人。他一句不回,一手不还,只是默默忍受,等她消气。他的球友各所其事,没人插手劝解,显然是家常便饭。反过来,女人理亏了,撒撒娇、发发嗲,男子大多乖乖相让,不再计较。无理撒娇不光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女性特权,还似乎被当作一种天然女性美点。这种女人总占上风的现象造成男人感觉妇女占了整片地。

不妨说说我洋公婆的天地关系。公公一辈子只管赚钱,早出晚归。婆婆一结婚便开始养孩子,几个孩子校内校外大事小事由她监督。晚上丈夫回家,妻子已备好晚饭,解下围裙,涂上口红,臻上两杯鸡尾酒,先与丈夫倆人沙发上坐一会儿,搁下一天的劳碌,把各自脑子里的心思往边上推一推,放松放松。两人分工明确,相敬如宾,碰到大事一起商量,遇到矛盾两人平起平坐讲理,从没见过公公失礼或婆婆无理。公公退休后,婆婆说:“这些年来,你工作,我撑家,大家都辛苦,你赚来的钱,有我功劳一半,对不对?前半生你管钱我管家,这后半生我们换换角色,我管钱你管家,好不好?”所谓她管钱,就是她决定怎么化。捐献这里,赞助那里,成了社会红人,没有一个演出机构不来送票,没有一个文化节目不来请他们当参谋。所谓他管家,就是两人吃住,偶尔做一顿饭,或决定去哪个饭店就餐,旅游时机票饭店由他安排。哈哈,女同胞们,这叫前半生顶了半边天,后半生坐鎮整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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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宗接代

小女儿两岁那年,全家来到意大利离弗洛伦萨城不远的孟达尔奇诺小镇郊外一所农庄度假。那时大小两个女儿,我已完成三十五岁之前生育的自订目标,心满意足。先生原想要四个孩子,但一个手掌拍不响,只能随意。

度假期间,先生建议把孩子和保姆留在农庄,我俩自己出去溜达两天。自从有了孩子,和先生单独相处的时间稀有珍贵,我欣然同意。于是吻了孩子,钻进车里,一溜烟消失在托斯卡纳乡村连绵起伏的平缓山坡里。开开停停,停停开开,一片片翠绿的葡萄园,银绿的橄榄树,宽实茂密的橡树,英俊高耸的柏树。先生翻开地图装模作样研究,我面对太阳把日光吸个够。

先生顺着山路弯来转去,似乎漫无目标,却象被无形的向导牵着似的往山中深处跑,一会儿柳暗花明蓦然停在一座古老僧院面前。石墙饱经风霜,看得出岁月磨练,肯定比那些一千年后造的教堂还老。果然,这寺院造于800年,墩守山间一千两百多年,周围群山环绕,似乎把岁月挡在山外,院内永恒不变。

我走进教堂,里面没有半个人影。格里高利诵经音乐充满整个大厅,沉沉荡漾在每个角落,轻轻触弹着我每根神经。正前方耶稣敞臂高高钉在十字架上,俯望芸芸众生。从门口到前坛,我一步步缓缓穿过两千多年历史,每走一步,就像脱落一层尘世凡衣,最后裸心站立在耶稣像前。我不是教徒,但崇赏智慧追求简单。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耶稣,我顿觉自己在历史长河中是那么渺小,不禁自问,短暂一生是否有无论多渺小的使命。是石沉深海,游魂归底,还是水滴大洋,荡漾瞬间?

我发现前坛边上有个通向地下的石阶,好奇心领着我步步走下狭窄的地道。下面是个地下石窟,大约三米之宽,一人之高。弧形的洞顶和左右及地面都由长方形大石块筑成,石洞的古老凝结了洞里时光,隔断了外面世界。一盏蜡烛给洞里赠洒一片柔光。正面墙上一幅壁画,画中是刚被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耶稣,肋上伤口还鲜血淋淋,宛如昨日刚刺,两个天使左右轻扶他的双臂,画中安宁多于痛苦。我端详着画面,似乎穿越时空到达一个真空世界,身边没有任何凡人琐事打扰,脑里没有任何忧虑烦恼分心,前后是千年万年奔流不息,而此时此刻,时间流逝悄然停止,没有人间烟火,只有微不足道的我在冥冥之中试图观察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我在一片肃静中独对耶稣,心中默默相问,这两千年历史是否已证明您为人类作的牺牲值得了?

不知一人在石洞里耶稣前站立多久。先生找到我,从我身后轻轻俯吻我耳根,把我从冥冥中唤回到现实。我转过头说,咱们接着生孩子吧。他笑笑说,看来还是耶稣说服力大。我说耶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许两千年还不够下结论,生命有延续才有可能创造答案,传宗接代是咱根本使命。先生眨眨眼说,我在巴尼奥维袅尼镇订了房间,听说大主教也来这个镇上泡温泉,是完成历史使命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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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妮

简妮排行第二,姐姐比她大两岁。她出世才三个月,妈妈又怀孕了。老三是个好动多惹祸的男孩,简妮才一岁,妈妈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弟弟身上去了。两年后,又一个妹妹出生分了妈妈的心。于是,简妮自己养了个布娃娃,上哪儿都抱着,全心全意照顾着,俨然一个小母亲。

小学那几年简妮老爱偷姐姐的东西,两姐妹打架,妈妈在一边给姐姐助威。到中学,简妮的玩具是男生,走马观花三天换两个。 弟弟的朋友和他开玩笑:“嘿,玩了你漂亮的姐姐了。”弟弟一句驳回:“你搞错了,是我姐姐玩了你了。”那么多男生她信手拈来,却总也满足不了她精神上的饥饿,还是飞蛾扑火一样永远在追求别人的注意力。当体操运动员那几年得了贪食症,吃了就吐,日而久之腐烂了满嘴牙齿,年纪轻轻配上一口假牙。在家里她偷妈妈的珠宝,为此让妈妈先后错怪了好几个保姆和清洁工。在学校里贩卖大麻,校长多次告状家长。最终母亲觉得山穷水尽把她赶出家庭。老保姆偷偷去看她给她送吃的差点自己丢了饭碗。

简妮天生一个运动员,凭着一手网球获了奖学金去加州上大学。妈妈说当老师是高尚职业,简妮毕业后就去当了老师。遇上一个对她百般殷勤的同事,说结婚就结婚,结了婚就开始吵架,六个月后便离婚, 老师也不当了。

简妮迷上了空中翻圈单板滑雪,开着车哪个州有滑雪竞赛就往哪儿跑,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经常靠饼干充饥,晚上蜷缩在车后座睡觉。她冠军亚军杯没少拿,但母亲说空中打滚算什么事业,只就近去看过她一次比赛,还指指点点说她赢了后向空中举起双拳不雅,应该双手胸前合十才得体。

简妮认识了一个以前美国下坡滑雪队队员查克,又在热火朝天地恋爱。查克周内咨询电脑公司,周末爱好驾驶小飞机。简妮的妈妈说,人家是个正宗的工程师,哪会跟你谈正经结婚。简妮心里不服,过了两个月从西雅图打电话过来报喜:“妈妈,他在空中倒着飞机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全身心投入三个孩子以后,最小那个小学还没毕业简妮又闹离婚了。为了孩子监护问题,吵得鸡犬不宁,律师换了好几个,反正父母给她出官司钱。如今简妮除了东奔西跑接送孩子,要么在与前夫交涉孩子交接细节,要么在谈恋作爱,又象接力赛似的,一个角色还没结束已经进入下一个。奇怪的是,她老遇上生活中充满困难的男人,酗酒的,吸毒的,患抑郁症的,都是极其需要她帮助的人。谁来帮助简妮呢?

简妮永远是那个紧紧抱着布娃娃的小女孩,一个如饥似渴憧憬母爱的女儿,一个四处奔波无微不至的母亲,一个不断寻找却不知寻啥的孤魂,一个助人为乐永不停息的爱奴,就象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费尽全力推着大岩石上山坡,不到山顶注定会滑下来,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终生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