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全家去意大利托斯卡纳乡下租了一所农庄。农庄主人推荐了一位当地的厨手,名叫苞拉。苞拉三十多岁,一头深棕色长发一把卷起用个大发夹夹在脑后,两三撮卷发散在耳边衬托着吸足了阳光的红色皮肤。她轻声细语,微笑多于话音。我问她建议什么菜单,她说做几天后会摸索出我们喜欢什么。看她蛮自信又没吹牛样,好吧,你烧什么我们吃什么。
苞拉每天先上童餐,让孩子们先吃。餐桌摆在门外,远眺连绵起伏绿油油的葡萄园和银花花的橄榄树。大人们在桌前草坪上喝点托斯卡纳葡萄酒,吃点松脆面包片加香菜碎番茄、火腿片、油浸橄榄等开胃菜。孩子的菜清淡一些,鸡肉和面类多一些,适合孩子口味。孩子们吃完了,阿姨带去附近一家农户看鸡,一路叽叽喳喳,身后留下一片清静让大人上桌。给大人准备的菜风味十足,比如第一盘布拉特奶酪西红柿色拉,红白分明;第二盘黑松露面条,野香扑鼻;主盘弗洛伦蒂娜丁骨牛排,火候精湛;甜点弗洛伦萨金橙蛋糕,后味无穷。
个把时辰后,太阳早已下山,菜肴美酒入肚,世事家事聊过一遍,远处孩子们的声音渐渐归来,一个个象山坡上漫游后疲倦的小鸡慢慢回笼。苞拉已收拾好厨房,夹在脑后的头发还是一丝不苟,微笑的脸蛋毫无倦意。她说声明天见,轻步飘去。
第二天,苞拉拎着菜袋又满面阳光出现在厨房。她来之前总是先经过菜市买好菜。进了门先逗一会儿孩子,然后从从容容地准备当天食品。有一天,看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纸张已经发黄,有几页已缺了角落,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手写的意大利语。她说这是她外婆留给她的传家食谱笔记,她今天做个她外婆的拿手好菜迷迭香鸡。苞拉做菜没那么多大瓶小罐酱醋油粉,似乎都很简单。她做的意大利面条根本不用放什么酱,热水里捞出来,浇点橄榄油洒点盐,好吃得放不下叉。而且从没看到她忙乱,微微笑笑菜就出锅了,一身轻松。午后经常看到她躺在草地上看书嗮太阳,同时厨房里火炉上一锅汤噗噗噗噗在奏它的音乐,一股股香气从厨房缭绕飘到门外草坪。一个月里,除非我们要求重复某个菜,苞拉天天变花样,简直弹指一挥就魔术般跳出个新菜。
我先生以前不以吃为乐。把吃饭当作一种任务,老说最好发明营养药丸,该吃饭了吞一粒药丸多省事。让苞拉养了一个月后,他从此把吃饭当作一种享受,象意大利人一样,边吃边评论吃的,吃得津津有味,说得津津有味。有时还不到吃饭时间,他居然会去厨房探头探脑询问今天吃啥。
有一天我告诉苞拉,凭她的烹调水平完全可以去纽约五星级饭店当厨师赚大钱。她笑笑说,那种地方的东西都是外面运进去的,不够新鲜,原料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说,那里生活节奏太紧张,纽约人赚了钱巴不得化到这里来度假减压,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即使去了纽约,辛苦一辈子,最终还不是图个还乡养老,何必去绕一圈呢?
数年后,我和先生去意大利卢卡度假,与苞拉再聚。我问她生活质量可好,她说可以,一直在当私厨,推辞了不少去饭店当厨师的聘邀。可是儿子大了,乡下呆不住,去了纽约,没空来看母亲,于是她每年去看他,给他做点像样的吃。她说,纽约居然专柜标签有机食品,咱这里啥都是有机的,从没想到过标签,也许该把非有机的标上签。说完她脸绽微笑,依然一付身在福中很知福的得意样。